黃再添
我應該是1970年台大社會系畢業,因為休學一年變成1971年畢業,先去輔大社會系助教一年,1972出國留學迄今。在讀明尼蘇達大學博士班時加入台獨聯盟(WUFI),1979年書還沒讀完就跑來紐約台獨聯盟總部當全職革命家。台灣民主化以後從事房地產,微有小成。因此陳婉貞曾這麼說我:參加革命的人黃再添的命運改變最大。
當時台灣政府對海外異議份子祭出有家歸不得的「黑名單」政策。據台灣歷史學者張炎憲的統計海外黑名單共有244位。我們這批人的共同點是都成為無法盡孝的兒女、連累家人的原罪。除此之外,對我個人最大的衝擊是熬了18年終於踏上故鄉的土地,但迎接我的卻是一片全然的陌生,夢裡牽腸掛肚的故鄉全都消失不見了。我頓時從熱切返鄉的遊子變成呆若木雞不知所措的異鄉人。生命被抹去被幹掉的幻滅失落,內心的悲傷震撼驚嚇,迄今難以形容也無法淡忘。這是黑名單政策較少被討論到的心理創傷和罪惡。
每次參加海外回台助選團,最常聽到誰最近在台灣買了房子,以後不必借住親戚家…。內心巴望也能這樣定根台灣投資台灣的念頭一直有,但手頭現金不寬,只能羨慕。一直拖到2020年蔡英文總統連任成功,終於對「定根台灣投資台灣」有了比較清晰的思考:與其買一個不會經常使用的不動產,不如用來精神置產。我的實驗(Buy, Borrow and Die)於焉開始。
第一要面對的還是老問題:錢從哪來?我有房產但沒現金可花。房產都是以債養債槓桿操作買的,繳貸款之外已沒有額外的現金流。幾經思索終於找到一個解方:用房產向銀行借更多錢(cash out),但延長貸款期限,讓每月的應付款保持不變。以時間換取空間,不增加現金流的壓力、也不必賣掉就可以拿出房子大部份的市值來用。
第二個要解決的是債留子孫的問題。目前台灣人的主流思想還停留在財產全部留給兒女。我如果不隨俗,小孩一定會有相對的剝奪感。本應留給他們的房產不但被我掏空只剩空殼,還有大筆負債,鐵定會被兒子暗罵,雖然他們口頭都說那是你的財產隨你。因此,我每次貸款都會分一小部分給他們。說也奇怪,雖然錢少但他們竟然非常滿足非常感激。可能這正是他們成家立業成就自己最需要錢,錢最有用的時刻。比起等到我再見了,他們的人生也固定了,才忽然得到遺產更實用更有意義。而我自己呢?也很快樂,感覺我是在花兒子的錢,不是老子的錢!這個各方都感滿意快樂的結局實非始料所及。
第三個要解決的是精神置產的問題:錢怎麼花?我的方法是從「自我實現」和「無憾」下手。自我實現是必須我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無憾是先解決自己有想到或碰到過,覺得應該做可以做但還沒去做的遺憾。
身為黑名單第一個虧欠是沒能盡孝,所以我用父母名義在小學母校台南市海東國小設立台幣一千萬的黃老蟬黃吳換紀念獎學金。第二件是因為和我來往後來不幸成為政治犯的好友。我欽佩她的社會關懷,不捨她的牢獄之災,於是在她的大學母系以她名義設立一個台幣一千萬的輔大社會系葉島蕾獎學金。第三件是紀念1970年4月24日黃文雄鄭自才紐約刺蔣的抗暴精神。事發當時我還在讀大三,出國後也沒機會認識他們。2020年適逢事件50週年,有感於荊軻刺秦王也沒成功,但流傳千古。黃鄭刺蔣50年竟連個基金會都沒有!因此捐了台幣一千萬協助成立財團法人四二四教育基金會,宣揚抗暴、台獨。
第四件是我的母系台大社會系。我認為系目前最需要的是強化國際交流,提升國際位階。也捐了台幣一千萬協助成立促進國際學術交流的陳紹馨社會學講座。第五件是參加美國第一個台灣人智庫Global Taiwan Institute 全球台灣研究中心的創立。發起人黃文局自捐美金兩千多萬,我只能小陪,合計也捐了台幣一千萬。第六件是台大百年校慶發起的百人各捐台幣一千萬的校務發展基金計畫,還將植樹刻石紀念。我擔心社會系沒人響應,在重要的校史時刻開天窗,遂自告奮勇自投羅網。
我的實驗也讓我的人生觸角擴大,進入有關台灣的紀錄片製作。這是一般人較少碰觸的區塊。第一片是魏德聖的台灣三部曲,可惜後來經費不足改成動畫。第二片Invisible Nation「看不見的國家」已成功上映,很多人看過。第三片是Son of Taiwan「台灣之子」,講阿扁的故事,製作中。第四片是The Vanishing Freedom 「被消失的自由」,講李明哲、李孟居等人被中國無理拘禁的遭遇,也製作中。
參與四二四基金會的設立讓我注意到看得見的運動硬體(infrastructure)的重要性。由這些運動硬體鋪陳而成的軌跡可以讓人民有方向、有記憶、有自豪。目前介於228基金會和424基金會之間的是318太陽花學運,還沒成立基金會,這是我下一步努力的目標。
如果加上已經設有基金會或協會的4月7日鄭南榕紀念日、4月8日彭明敏逝世紀念日、7月3日陳文成受難日、9月8日謝聰敏逝世紀念日、9月20日史明逝世紀念日、12月28日魏廷朝逝世紀念日…,抗暴歷史一字排開亮麗耀眼,誰敢說台灣人沒有英雄?
至於紐約在地方面,法拉盛已有台灣會館,但年青人愛去的曼哈頓我們沒有據點。今(2025)年初當一對具有藝術與建築專業的年青夫婦決定要在曼哈頓插旗(www.spacs.us),我二話不說第一個舉雙手贊成,並提供三年共美金十萬的補助(grant)。我只企盼他們能夠發揮年青世代的台灣會館的功能。其他由年青人開辦的Talking Taiwan 播客(podcast)、中央公園台灣音樂祭(Taiwanese Waves)、新亞室內樂團等,我也是長期固定的贊助者。更不用說我在2003年捐出一棟2層樓設立布魯克林藝站(BAS- Brooklyn Artists Studio)讓參訪紐約的台灣藝術家免費住宿一個月,充電、體驗、擴展視野。全世界台灣人唯一。
史明說的對:要先做個好的人,才能做個好的台灣人!道理簡明人人都懂,但人總是自己個性的奴隸,說不出錢的就是不出錢,很難自我改變。我比較幸運,有革命的背景和已經內化的價值觀,挑戰自己顛覆傳統的實驗和實踐相對比較容易,不必多所掙扎天人交戰。
國家是人民組成的,如果人民普遍欠缺開國者的氣度,大人出錢像小孩,怎能建國?尤其在紐約走路出門到處可見美國人私人捐贈的好樣板。可說先有偉大的美國人才成就了偉大的美國。尤其我們嬰兒潮世代是歷史上經濟最優勢的世代,退休不應該是人不見了錢也不捐了,像忽然關掉社區的水龍頭,讓接班的梯隊缺水缺糧必須從頭來過。當然沒必要人人公而忘私當英雄。只要多出一點錢,讓這個高山很多卻被看不見的國家、社區有更充裕的資源做更大的事,影響就很可觀。何況,留太多給兒女只是錦上添花,也剝奪他們自我奮鬥的成就感和自我肯定,真的好嗎?長遠來說,這樣的家風對後代真的正面嗎?
歷史讓我們置身關鍵的舞台,上天賜我們經濟上的優勢,我們又已不復年青,善用時機留愛台灣此其時也。
9/12/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