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薰
微雪初溶的早春,我到北維州上花藝課。由於不久就要日本京都的池坊(Ikenobo)總部參加花藝研習班,京子老師這天特別對我做些輔導。
她一連示範了幾個插立花綁鉛線的特殊技巧後,請我打開工具袋,然後逐一檢查我的鉛線是否從16號到30號皆齊全?她說:「池坊總部的教授在這方面要求得很嚴格。」
我那日插了一盆草物立花新風體,經過她的調整,看起來還頗像樣。老師誇了兩句後,接著說:「我建議妳下星期要插一盆木物立花正風體。因為妳目前只插到草物,但我擔心池坊總部的教授會要妳木物與草物兩者都插。」
「好的,Sensei (先生)。」我向她鞠躬。就在抬眼之際,瞥見老師認真的神情,不由一怔,接著思緒飄回許久以前的台灣。
猶記在南風吹拂的夏日,我要參加聯考的前夕,媽媽總在身邊叮嚀:「准考證、學生證帶了沒?筆和擦子帶了沒?…」
「帶了,帶了。」我回答。可是媽媽不放心,還要檢查一遍。
隔日進考場前,媽媽又吩咐道:「答卷時不要慌,但也不能大意。答完卷後,要從頭到尾檢查一遍,知道嗎?」
「好,好。」我邊說邊朝考場走。
從前在台灣,聯考是決定一個孩子前途的關鍵戰,自得戰戰兢兢。可是如今,我不過要到京都參加一個花藝研習班,怎麼感覺像要進京去考試?
想到此,我不禁啞然失笑,但我知道老師是認真的。她做事向來力求完美,何況此次即將指導我這班的教授正是她的老師,她希望我的表現不致太差。
那天,因為我是最後離去的學生,又帶了許多花材與道具,老師就幫我提些東西上樓。到了門口,發現外面下著雨,還請她的先生出來,幫我打傘並提東西,送我到車旁。然後,站在雨中的傘下,我朝立在門口的Sensei揮揮手,再開車離去。
日本人對老師很恭敬,總尊稱「Sensei」,與老師講話,還不時鞠躬。美國人對老師則像朋友,不僅直呼其名,舉止亦無上下之分。我與京子老師的關係,就如此亦師亦友的進行了十二年,想來有些不可思議,卻也是個美麗的緣分。
2
在淅瀝瀝的雨中,我開車奔馳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一條聯繫馬里蘭與維吉尼亞兩州的十線道高速公路,交通非常繁忙。通行無阻時,所有的車輛如萬馬奔騰,衝鋒陷陣。但若遇到下雨、修路或即將過波多馬克河,就常塞車。
這日上路沒多久,就遇到阻塞。我邊緩慢開車,邊想起與京子老師的結識,覺得自己當年都有些唐突。
那時十三年前的一個櫻花盛開時節,我到華府的國家植物園觀賞一場日本花藝表演。當天的示範者就是池坊流的京子老師。她在短短的五十分鐘內,完成五盆非常優雅美麗的花作,贏得全場如雷的掌聲,也讓我看得無比嚮往。
於是等人潮散後,我趨前問她:「請問Sensei,您收不收學生?」
她靜靜地望著我。我繼續說:「我計劃明年春天搬到華府北郊,不知屆時能否隨您學花藝?」
「妳那時再打電話給我,好嗎?」說罷,她從皮包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一年後,我果然打電話給她,她給我一個地址。我驅車前往,以為那是一家花店或一間在商業區裡的工作室,沒想到導航器引我到一個寧靜的住宅區,停在一棟花木扶疏的房子前。
原來那是她的家。她在不久前才開始在家裡的地下室教幾位朋友插花,而冒失的我就這麼成了她的弟子。
剛開始學插花的心情其實很複雜。因為我發覺我的審美觀都需要重新調整,而且插花比我想像的困難許多。
我腦裡的插花是要插得花團錦簇、鮮豔奪目,但池坊流卻只用少少的兩三朵小花,其重視枝葉條線的美更勝於花顏的表現,讓生性庸俗的我徒歎奈何。
而且,我以為只要去上幾個月的課,大致知道個脈絡,以後就可在家自學。沒想到入門後,才發現頭一、兩年都在摸索,根本尚未登堂入室!
猶記第一個月,我們以柳枝學插「生花一種生」(註)。我握著幾根細細長長的柳條,奮鬥了許久,猶插不成形。但老師來了之後,整盆重插,不一會兒功夫,便呈現出優美的線條與飄逸的感覺,讓我自嘆弗如。
接著,我們陸續以梅、桃、水仙、鬱金香…等花材,學插各種不同的「生花」。我慢慢察覺每種花材都有不同的特質,需要不同的技巧予以處哩,而所遵照的插花規矩亦不相同,簡直學問浩瀚。
那我要不要繼續學下去?說也奇怪,自從學插花後,我好像對草木之美有更敏銳的感受,對季節的更迭與自然的變化,亦有更深的體會。何況我們那時已開始學插自由花,比較有創作的空間,於是懷著探索的心情,我繼續學下去。
3
2014年夏天,當同期的同學陸續升上池坊第三級後,老師對我們說,在京都的池坊總部每五年舉辦一次英語教學花藝研習班,最近一次將在2015年秋天舉行,第四級以上的學員皆可報名參加。若我們能在2015年升上第四級,且有意參加,她願意帶我們到京都見習。
哇,這是多麼誘人的目標!此後,我盡量去上課,希望能順利升級,然後隨老師到京都開眼界。
池坊花藝是日本最古老的花藝,迄今已有550年的歷史。早在十六世紀,京都六角堂頂法寺所禮佛的「立花」因為得到日本天皇的賞識而遠近馳名,眾人競相學習,遂發展成流派。
六角堂頂法寺坐落在京都繁華的烏丸通(Karasuma Dori)與三條(Sanjo)之間,為日本聖德太子在第六世紀所建,如今依然香火鼎盛。
池坊總部則坐落在六角堂後面的一棟新穎高聳的大樓裡,隔著美麗的庭園,與六角堂對望。在總部大樓之旁,尚有一棟十分類似的教學大樓。此外,在距總部不遠處的另外一條街,還有一所「池坊Junior College」,內有校園與教室大樓,看來頗具短期大學的規模。
因為歷史悠久,池坊花藝有不少沿革。大致說來,早期的宗師教插華麗莊嚴的「立花」,後來又發展另外一種描繪自然生態的「生花」,深獲一般民眾喜愛。及至二十世紀,因為時代改變,日人生活西化,當代的宗師池坊專永乃研創出立花與生花的新風體及自由花。所以,目前的池坊花藝共有立花正風體、立花新風體、生花正風體、生花新風體與自由花等五大類
由於每大類之下有許多細別,所使用的花材又有木物、草物與通用物之分,因此池坊花藝學問精深博大,學生亦因學習的程度而分成許多級。若從學前一級學到第十八級,往往得費大半生。至於一些對花藝特別執著者如京子老師,更是終生學習。
無論如何,2015年秋的京都行,於我確是一次非常難忘的旅行。
猶記始業式裡,池坊的教授、副教授、助教授和講師們依序步入禮堂,然後一字排開,坐在禮堂的最前方,個個西裝畢挺,其莊重的氣氛就令人印象深刻。
上課時,我們領到的花材既精緻又豐富,絕非我們在美國克難式地就地取材所能相比。至於老師們的插花示範與修改學生作品的技巧,更令人讚嘆!他們並且個個都有著作,其對花藝認真的態度,讓人想起「一生懸命 (I-shyo-kenn-mei) 」的武士道精神。
幸好,他們對英語班的國際學生很寬容。只要學生盡了力,就給Pass。而且,總部對來自全球第一個池坊支部的華府師生們很友善,還特別安排宗師池坊專永接見我們,誠屬殊榮。
我們那次在京都一共待了兩星期,其中上課八天,旅遊六天。我必須招認,我的旅遊興緻並不亞於上課的熱忱,而且時隔多年,我對京都的大街小巷與古剎名勝的記憶,甚至多於在池坊總部的上課。
那回,我亦趁到日本之便,回台北探望家母。母親那年已高齡92,雖行動不便,卻仍耳聰目明。她見我回去,非常高興,時常拉著我聊天。
有天晚上,屋裡靜悄悄,我出房門探望,見媽媽獨自在客廳,把玩著我帶回的一些插花道具。她見我走過去後,緩緩地說:「我從前也學過插花,只是婚後就沒有機會再學了。」
「我知道。」我答。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從前也夢想要到東京或京都唸大學,但就是沒機會。我老母不肯。」說著,她的目光飄向遠方,似乎在回憶過去。
我無言,但在霎那間,覺得自己好幸運!我擁有許多媽媽所沒有的機會,能到她夢想的地方,做她所想做的事,豈不該好好把握?
就這樣,回美國後,我繼續到京子老師那兒上課。
4
雨繼續下著。此時的我已開車越過波多馬克河,進入馬里蘭州。方才,我曾順暢地奔馳一小陣,但在與270號公速公路交會處,又遇到塞車,只好尾隨前車,慢慢行進。
回憶過去多年的習藝,我自覺早期的表現並不出色,直到後來學插立花,才開始有些轉變。
立花是池坊的招牌花藝,很令人仰慕,但製作非常費時。不僅役枝繁多,且每枝都需依不同的規矩,做特別的處理。初學時,即使老師已代備所有花材,我們還常常從上午十點,一直工作到下午三點,尚無法完工。也因此,許多同學包括我在內,都對插立花退避三舍。
然而池坊總部規定:第五級以上的學員,都需學插立花正風體,而且必須通過正風體的訓練,才能學插較有創意的新風體。所以我們就「hanging there」,有一搭沒一搭地學著。
萬萬沒料到的是世上竟有COVID-19的疫情,但它就在2020年春天驟然爆發,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當COVID-19疫情如野火般蔓延時,無數人喪亡,全球風聲鶴唳,所有的公共場所皆關閉,所有的活動皆停止。
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去的情況下,我在家插花自娛。我以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當花材,依老師的教導與書本的提示學插立花,結果竟順利完成。興奮之餘,我寄照片給老師。她亦歡喜地回應,鼓勵我繼續練習。
一年後,總算有疫苗問世。在大家打了疫苗後,我們載著口罩,恢復上課。由於老師與學生皆無外務,爾後兩年成了我花藝進步最多的時期。我通過立花正風體的訓練,進入插立花新風體與「立之花(Tatehana)」的階段,感覺興緻盎然。
其時已到了疫情普獲控制的2024年,池坊總部在社會回歸正常後,宣布將於2025年春再度舉辦英語花藝研習班。這時打算回京都總部上課的京子老師鼓勵我報名參加進階班。
她說,以我目前第九級的程度,若到總部進階學習,回來後就可開始教初學者插花。換句話說,我此行到京都,若表現被認定,回來後就可開始教學。
我誠然很想再度到京都,但心裡卻有不同的考量。
老師認為我此行像去考進階考試,我卻認為我此行是要去考畢業考試。若考試順利通過,我將自行宣告畢業,此後不再去上課。畢竟習藝已十二年,該是喊卡的時刻。
我其實已經思索這議題良久。隨著年歲漸長,人生已進入倒數的階段,我覺得我應該把心力與時間放在我認為更重要的事如寫作上。花藝只是我的嗜好,但學海無邊,我不可能樣樣都學,也無須樣樣都會。
此外,上一趟課,我來回需開近三小時的車,如今剁我已成壓力,我必須做個決定。我相信我會十分懷念京子老師與花藝班的種種,但任何事都有結束的一天。誠如我的母親雖然長壽,卻也在一年前走了。媽媽的離去,對我代表著許多事情的結束。
但我如何向京子老師表白我此後不再去上課?這確實很為難。此刻,老師認真的眼神在我眼前浮起,她溫婉的叮嚀在我耳邊響起,我為此感到不安。
「一生懸命 (I-shyo-kenn-mei)!」忽然,我的腦子閃過這句日語,不禁心想:「天哪,我怎麼可能如池坊老師們那樣,一生懸命於花藝?」
「Konbade, Konbade!(加油,加油!) 」隨後,我彷彿聽到我的日本同學Hidemi (秀美)對我的歡呼。她每次上完課,離去前,見我還在插花,就張開雙臂,握著拳頭,對我笑著打氣著。
終於,我開車滑下高速公路,幸運地遇到綠燈,連忙踩下油門,朝家的方向行駛。快到家了,雨變得細細濛濛,天也逐漸晴朗。就在那時,我忽然悟道:「我既然要進京去考試,何不全力以赴?至於怎麼向老師告白,就等回來後再說吧。」
「Konbade, Konbade!(加油,加油!) 」我的耳際彷彿又響起Hidemi的歡叫聲,不禁莞爾一笑,心頭豁然開朗。(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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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生花一種生」就是一盆花作裡只用一種花材,「二種生」就是用兩種花材,「三種生」則用三種花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