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祺

本文原登於《文訊》457期,2023年11月,pp. 189-191。

我認識吳鳴已經超過50年了。我對他的基本認識是他是一個歷史學者。但是正如已故康樂説的,他是「除了歷史,其他的都是專家。」這樣的人竟然是他的好朋友,因爲故康樂是一個歷史學者。可見吳鳴是多麽一個吸引人的「三腳貓」。不過因爲康樂是一個學歷史的人,所以他如果覺得吳鳴的歷史不過格,這也不能當真,我就認爲吳鳴是一個很好的歷史學家。他寫的《晚清的經世史學》是一本傑出的學術著作。不過,當然,學術作品是用來衡量學者地位的,它是給專家讀的。吳鳴更在讀書人的世界找到了一個讓更多人認識他的途徑,而顯然的,在這些「途徑」裏,吳鳴展現了他非常出色的特色。他自稱是一個 “Jack of all trades”,所以我説他是一個出色的「三腳貓」。

是的,他的專長就是沒有專長。如果你能寫上千篇的文章,討論生活裏面的大小瑣碎的經驗和記憶,談論做菜、欣賞音樂、乃至於書法,遂並而兼及「刻盤」、「文房四寶」的各樣長物,簡直巨細靡遺,令人眼花繚亂,那麽你就真的懂吳鳴了。我翻閲它們時常常感到意外,驚奇吳鳴怎麽會知道這麽多東西!這樣廣汎的興趣真的令人欽佩。

我多年前就曾跟他建議應該模仿文震亨,寫一本類似《長物志》的書。從他寫的《秋光拾得》的自序看來,他原來是有這個意思的,不過現在他似乎決定以收錄雜文的方式來把他所寫的各種雜文或散文分爲三冊出版。我很高興從去年就收到了他寫的第一本《秋光侘寂》,捧讀再三,就告訴他說我要寫一篇書評。曾幾何時,我都還沒有下筆,而他的第二本(《秋光拾得》)已經出版了。這是初秋剛到,見窗外紅葉初綻,就真的感覺到兩本書所帶來的求的氛圍,不自覺地開始動筆了。

事實上,吳鳴寫作的對象遠遠廣博勝過文震亨。我讀他寫散文或雜文,覺得他更像謝肇淛。謝肇淛的《五雜俎》就比文震亨更有氣派,因爲《五雜俎》所觸及的知識又更廣於《長物志》。《五雜俎》固然也寫百獸蟲魚鳥畜,花草瓜果茶酒,但常常用考證來輔佐他的記述,這一點我就認爲勝過《長物志》。吳鳴本來就是歷史學者,所以他在寫各樣「長物」的時候,偶爾也會佐以簡短的考證,凸顯它的史學造詣。但是更重要的乃是他對於時代的背景和變化有特別敏銳的感受,這一點使他更與謝肇淛有精神上的相互輝映。

衆所周知,謝肇淛對於政府的濫權是有許多批評的。我讀了《秋光侘寂》,心中有一種蕭瑟般的感觸,覺得吳鳴其實也有那麽一種欲言而止的躊躇。我説的是他紀念玉嬋姐的文字。他把這篇文字定調為台灣史的「切片」。這個詞這樣用非常特別。我的瞭解是它等如幾何學裏面的「切綫」,是一個空間不同的綫非常偶然地碰觸到的現象。碰觸以後不再相遇(解析幾何另有説法,這裏就姑且使用平面幾何的説法),用在人生裏面,非常的神秘,而又真實。在吳鳴的話語裏,它代表的是一種意外的、似乎不存在(點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是嗎?)的existence,可卻又產生了對個人有深刻意義的的影響。

在某個意義上,謝肇淛所遇到的「切綫」就是因爲他曾經接觸到明末天主教士的著作(特別是利瑪竇的《天主實義》),看到了自鳴鐘,或許因此會產生比較進步的想法。吳鳴不算是詩人,他個人的機遇也不能與謝肇淛相比,但是他畢竟在228事件之後的七十多年,把心中的一些悲痛和苦楚用傷心的筆把它寫了出來。

因爲,吳鳴在他人生的秋天時特別覺得自己與生俱來的生命終於與自己後天從文史學來的價值結合在一齊。他忘情不了秋天。翻看這兩本書,讀者不斷地被提醒吳鳴對秋天的感受。對於他,秋天是「侘寂」的季節。它也是「拾得」的季節。這兩個詞真是mesmerizing,迷人啊!當然,不能否認的,在人生的秋天,縂不免會有一種暗夜冬天即將來臨的焦慮吧。

坦白説,我是從他寄給我的書學到「侘寂」這個詞的(去年十一月)。序文説明了它的意涵,但是我還是去資料庫查了它的來源(宋代的書沒有出現;個別的字有,但是合用沒有),不禁覺得吳鳴真是讀書廣闊,因爲「侘寂」的出現是在近代日本,頂多三十年,而且幾乎是西方作家的書使它被廣氾討論的。更有趣的是上兩個月當馬斯克(Elon Musk)把Twitter 正式改名為 X 時(七月23日),他的第一張貼文竟然是這兩個漢字:侘寂。因此當我的朋友(一個數學家)寫e-mail 問我這兩個字的意思時,真讓我深深覺得我怎麽會落後時代的風尚到這麽嚴重的程度。

《秋光侘寂》真的是寫出了「侘寂」的那種感受:「靈魂進入秋天,羽翼已疲!」吳鳴人生中有幾個重要的轉折都是在秋天發生的,每一次有這麽一個轉折,他都特別標出來是秋天。的確,就是在紀念桐花的文章裏,他想到的也是「2007年的秋天到2008年的春天」。吳鳴真的是秋天的兒子。在秋天,脚步開始蹣跚,時間也慢了,開始欣賞起生命終究不完美的真實:侘寂。

這種帶有秋天的感傷的文字在他的《秋光拾得》(「秋光系列」的的第二本)也是流露無遺。他甚至於在文章的第一句就由「秋日」開始(本書的第一篇文章,p. 14),或者是一篇文章的最後一個字是「秋」(看p. 51)。這不是很無趣嗎?不,這是一種秋天的焦慮!是的,即使大家都知道對教書的人來説,九月是重要的月份,是新學期的開始。然而,吳鳴總是用秋天來描繪那種另一個開始的時節。

我常常笑説「秋」這個字是中國詩中最常見到的字,在愛如生出版的《歷代詩文集總庫》(收錄有七千多冊詩文集)中出現86,892次,遠比出現26,596次的「愁」字多很多。我想不起有那一個字是中國歷代詩人最喜歡用來寫進詩歌的字了。吳鳴就這麽變成了一個詩人,即使他並不寫詩。

吳鳴是一個感情豐富的文人,他所記述的衆多朋友,從吳晟、林文義、馬毓秀、到宋培宏等等,各各都與他的友情勝於尋常,説真的,我就沒有像他所描寫的「友人」。如果有一天吳鳴的日記(如果他有記日記的習慣)出版,相信我們一定會對他這個向度得到更真誠的共鳴。無論如何,作爲一個學歷史的人,他對時間的快慢脚步特別敏感,也使他對友誼的多樣性特別的容忍,也特別的真實。

吳鳴人如其文,用他的話來説,就是非常的駁雜,這一點我上面已經説過,而這種多面性的讀書習慣,正好説明了他選擇使用「拾得」這兩個字來做書名的由來。我查遍了資料庫和Google,竟然查不到有任何書名是用了「拾得」的。這個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因爲「偶拾」作爲書名的十分普遍,但是「拾得」作爲書名的幾乎完全沒有(只有一本黃色小説,真的好笑!)除非是唐代詩僧拾得的詩文集。當然,吳鳴的這兩本文集與詩僧拾得並沒有關係。吳鳴是一個喜愛詩文的讀書人,他更是一個「轉身前後皆學問,俯視上下是文章」的現代知識人,而這個就是他的「拾得」的真諦。不只是隨便撿來,放在一起而已。

總結我對兩本散文/雜文的印象就是(1)兩書收集的是看似互不相關的許多個人觀察與感受的文集;(2)作者把這些反映個人的興趣(知識)與感受(心境)用非常洗練而且精彩的文字寫了出來;(3)吳鳴是一個喜愛秋天的文人,所以他的文字帶有濃厚的對生命的冬天來臨前的焦慮感;(4)這個焦慮感深化了他的文字,雖然他不寫詩,但是他的一切,從美食、音樂、書法、親誼友誼、到明清文人的雜文反映了一種對時不我與的焦慮感。

出現多次「天涼好個秋」的吳鳴老弟的文字,把我們對生命之秋的認識提升了更高一層,也因此使我們對李白的詩也生出一種戚戚之心: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
                                                    — 2023年初秋於紐約華萍澤瀑布